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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頭,吃了一驚。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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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大家紛紛鼓噪起來:“是嗎?”

“先生,您說說唄!”

老者摸摸胡子:“編個四幕劇吧,矛盾集中在一個點上——明王朝統治的最後一夜。”

“看來先生胸有成竹哇!”

“當然,”學生搶答:“這是為威廉親王的生日演出用的!”

“阿,原來訂了這劇!”橙帶黨們驚呼。

“我說之前一直懸而未決,居然請到了先生!”

“這下大家有眼福了!”

“不過,”一個人道:“先生,那可是偉大神秘的東方,馬可波羅筆下遍地黃金的國度,世界的盡頭,——您並未見過呀。”

意思是能描述出來嘛。

“想象力,懂不?”老者指指腦子,“用它,一整個世界都在裏面。”

那人似懂非懂,然馮德爾是大師,當然會考據,他道:“馬蒂諾《韃靼戰紀》,有讀過的沒有?”

“馬蒂諾?”

“四年前出版的。”

沒人能答,大師道:“自己不知道就別瞎懷疑別人,唉,真是曲高和寡。”

話說大師,一般人不讀那麽冷僻的書好吧?

一個聲音懶洋洋道:“那個在中國生活了九年、自稱什麽都知道的人嗎?”

大夥循聲,看見了三個外國人。

尤以那個黑發黑眸的異國風情最為明顯。

老者認出誰發言,問男人:“這位先生,你讀過?”

男人擎起酒杯,朝他舉舉:“安特衛普的初版,拉丁文本那套。”

“哈,一聽是行家!”老人高興了。

男人道:“不知現在出到了第幾個版本,反正我知道當年被翻譯成了六種語言,不愧是荷蘭,在這兒,你能得到關於全世界的最快最全的消息。”

馬屁拍得正好,不僅大師舒服,整個旅店的人都覺面上有光,連店主人都特意過來為他們加酒。

“可不是,先生,早在六十年前,我們的航海家就知道了通向中國的航路,要不是多年以來明王朝一直不肯打開他們的大門,我們早就和它打交道了——”老者不由自主吟詠道:“啊,中國!亞洲最著名的、最有福的、最肥沃的、也是最遙遠的部分!”

“可是老師,”一名學生道:“中國還是離我們太遠了,從西方到東方,整個航程長達九個月,船隊每年只能航行一趟,就像另一個世界。”

“孩子,你是荷蘭人麽?也許在前人眼中,世界是巨大的沒有邊緣的,可現在,世界正在無限縮小,我們知道了它是圓的,我們探索每一個角落,中國並非遙不可及,只要它願意向世界開放。”

“那麽依老師所見,”另一個學生道:“既然大明帝國多次拒絕了我們的貿易請求,那麽它的滅亡和新王朝的到來,會不會是我們打開這個始終封閉的帝國的黃金機遇?”

“不錯,這就是我想呈現這一偉大國家的原因。人們對它充滿興趣,在《馬可波羅游記》裏,它就是天堂。”

“高斯下來了!”隨著一聲叫喊,一個不滿二十、滿頭黑發的文弱青年在樓梯口出現。

立刻有學生道:“大家都排演得差不多了,就差你的開頭!”

“可不是,”另一個道:“老師把那麽重要的部分交給你,你還拖拖拉拉!”

“得了孩子們,”馮德爾道:“他可是寫出《Ystroom》的人,我相信我的眼光。”

學生們不吱聲了,一個一把拿過高斯手中的紙疊,其他人擠擠挨挨去看,奪過紙的那個搶步站到高高的凳子上,大聲念起來:

“被韃靼之斧砍倒的北京的皇家宮廷,

證實了偉大是怎樣在喧鬧聲中墮落。

從那高山之巔,國家是怎樣帶著尷尬,

見證了最偉大的皇帝吊死在樹上!

和他那慘白的、將死的面龐。

黃河與長江,緊閉著嘴唇,

為正陷入的麻煩而嘆息!”

誠然乃最富盛譽的詩人的弟子,他念起來倒也鏗鏘有調,帶著激情。高斯的描述一下把人帶到那個場景:高高的城墻上,一扇接一扇的門層層打開了,叛軍們進入皇城,太監和守衛們被殺死,皇帝被困在高墻之中,再也逃不了了;除了自殺,他別無選擇。

馮德爾點頭表示滿意,高斯道:“我希望最開始的時候,由一位戴著東方頭巾的年輕女子跳舞,顯示寶石、絲綢和黃金的國度。”

老人沈吟,表示可行:“正因為繁華,才凸顯後來的墜落,才有戲劇性。”

“不過東方女子很難找到。”

“裝扮一下不就得了,”一名學生插道:“戴上黑色假發,蒙上頭巾,誰曉得!”

高斯堅持:“眉目輪廓總看得出來。”

“這時候哪裏找去呀!”學生嚷:“再過一個主日我們就得站在騎士廳的舞臺上了!”

“就是,”另一個學生大搖其頭:“還要跳舞——嘖嘖,誰會跳東方舞?我可沒見過。”

“瓷器咱們倒見過不少,”一個笑:“我看還是算了。”

“不行。”高斯道。

“我說你——”學生就要上來揪他衣領,馮德爾呵斥:“都給我坐下!”

“……”學生們乖乖回自己座位,就連那個剛才站凳子上的也悻悻將紙張拂拂,坐好。

老人朝男人這邊看來,拈著胡子,臉上皺紋笑成一朵菊花:“這兒不是有一個嘛。”

波伊提烏問男人為什麽要答應老者,男人回答利落簡單:這樣咱們就可以進去了呀!

時間並不多。

兩天之後,他來到男人門前。

房門緊閉,他敲一敲,這種時候男人應該在看書。

“進來。”

由於緊張他差點沒註意到房中有另一個人,緊緊抓住鬥篷,他深呼口氣:“國主——”

“咳。”

他一驚,倒退小半步,望向聲音來源。

壁爐立著的燭臺下,一人也跟他同樣披著鬥篷,不過比他的短,淡黃色的頭發,又尖又窄的鼻子,典型荷蘭人樣貌。

他說的英語也並不正宗:“國主,這位是?”

“我的隨侍。”男人似乎不在意的招招手,波伊提烏會意,站到他椅子背後,盡量將自己隱入陰暗。

“——當年為孩子取名的時候,母親瑪麗和祖母阿瑪利亞就起了爭執,”荷蘭人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話題:“本來瑪麗公主想給他取名查理來紀念自己的兄長,阿瑪利亞卻堅持給孫子取名威廉希望其繼承乃父遺志。祖母贏了,不過從此以後,咱們可憐的小親王就生活在母親和祖母永無止境的吵吵鬧鬧中,所以大家都說現在的親王沈默寡言,根本不像個孩子,我看與兩位女性的影響可分不開。”

“坊間說馮德爾的新戲劇是為了慶祝小親王生日而特別進演?”

“每次一到生日橙帶黨跟議會黨總要折騰上那麽一陣。橙帶黨眼巴巴盼著小親王成年;議會黨呢,自然希望‘無政府時期’越長久越好。於是一個主張大辦,一個堅持不能浪費納稅人的錢,最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舉辦一天宴會,但所有流程安排都控制在議會黨手裏。”

“德維特幹得不錯。”

荷蘭人搖頭:“德維特名為大議長,實際權力卻在那些大商人手裏,譬如皮特斯祖恩·庫恩。”

“哦?怎麽說?”男人饒有興趣。

荷蘭人道:“荷蘭以商業立國,自八十年前烏得勒支同盟建立,商業寡頭們逐漸提供本國超過六成的國庫收入,他們地位超然,不可避免與代表世襲權力的奧蘭治家族起沖突——何故當初威廉二世鬧那麽大,您想呢?”

男人手指一下一下點著桌子:“有意思,橙帶黨相當於英國的保皇派;議會黨呢,則代表地方分權,與不列顛倒有幾分相似啊。”

“可不是?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世上能有幾人像您這樣,武功既煊赫,又能對外爭取商業利益吶!”

男人對阿諛奉承置若罔聞,“那麽現在,是議會派絕對壓制著橙帶黨;而不久的將來,也許會上演威廉奪取議權、成為威廉三世的一幕?”

荷蘭人聳聳肩:“反正瑪麗公主和阿瑪利亞夫人是絕不會放棄的。”

“果真如此,當初英荷戰爭結束,我要求秘密簽約的那個《隔離法案》看來並無太多必要,”男人道:“它曾經要求禁止荷蘭省任命奧蘭治家族成員擔任荷蘭執政,現在,該反一反了。”

“護國主的意思——”

“生日那天,我會進騎士廳轉轉。”

“您要跟大議長會面?”

“不不,我只是作為普通人,去參加一個生日宴會而已。”

“可……”荷蘭人疑惑了:“您怎麽進去呢?要不要我——”

“不,你的身份不可暴露。我已經有了辦法。”

荷蘭人躬身離開。男人坐在椅上沈思,蠟燭漸漸消下去,波伊提烏輕手輕腳去換,他才驚醒:“不必侍候了,去休息吧。”

波伊提烏躊躇。

“有事?”

波伊提烏慢慢走過去,“舞蹈,國主。”

“唔?”

“我練了兩日。我想我應該讓您最先看到我的舞蹈,這樣才知道有沒有丟臉。”

“啊,”男人道:“多練習就好,這兒沒有音樂。”

“沒有音樂也照樣可以跳。”

他搭上鬥篷的領扣,卸開,男人漫不經心擡眼,楞住。

□□的胸膛。平滑蜜色的腹肌上束著一條紅色褲腰帶,在胯骨以上垂下一塊綴滿金箔的長長的波斯綢。

波伊提烏松開頭發,讓它直瀉下來。稍動,胯間鑲金箔的襠布隨之一抖,他按波斯禮節深深行了一禮,然後緩慢地折腰。

赤腳,黑發,柔軟的絲綢漾開旖旎卻又不失陽剛的弧度,仿佛讓人回到波斯盛世。

坐擁天下,後宮如雲。

舞畢,屋中有一寸的沈靜。

舞者伏在地上。誰也沒有說話。

波伊提烏覺得男人在俯視。

心怦怦跳。他告訴自己,現在不可以擡眼睛。

仿佛一根無形的弦,緊繃在兩者之間。

波伊提烏先動了。

他仍垂首,然而膝蓋緩緩移動,就這樣半跪著,來到男人腿前。

但聞衣料窸窣作響。片刻之後,這聲音也沒了。

從指到肘系著細細金鏈子的手試探地虛虛搭上男人膝蓋。

男人沒動。

波伊提烏再忍不住,要去看他,偏偏這時伍德出現在門口:“國主。”

微妙的氣氛如氣泡“啪”地消散。

男人拍拍他的頭,波伊提烏只好撿起鬥篷,重新系上,退開。

☆、矛盾之處

騎士廳是座哥特式的藍色尖頂建築,宏偉的彩色玻璃窗上描繪著代表荷蘭省及其他聯合七省的紋章。橫梁巨大無比,宛如一艘倒翻的船,到處都掛著華麗的雙面掛毯、名匠的油畫,綴了金流蘇的天鵝圈椅是各省議員們的座位,簇擁著最上頭披金戴銀的禦座。

戲劇開場,作為表演者的“附庸人員”,男人與伍德甭說位子、連人都被趕出了劇院廳,男人樂哉悠哉,全不以為意,在其他廳裏四處閑轉起來,在那個偷聽者的木制頭像前停住。

“伍德,瞧這個。”

伍德看看,男人道:“表示來自更高權力者的監聽,使大會人員產生威懾從而不敢撒謊,是不是有點意思?”

伍德答:“威懾不來自外部,而來自人們的內心。”

“天主?”

“……譬如人們對國主的欽佩。”

男人大笑:“只怕我死後,洪水滔天。”

“只要我活著,便維護國主到底。”

“好哇伍德,那你一定要活得比我久才行。”

“謹遵主命。”

男人有時候覺得太一板一眼也是無語:“……伍德,你聽不出來我在開玩笑?”

“伯父!”

一聲急切的呼喊傳來。

兩人回頭,連通劇院的紅絲絨廊內快步走過來一個人,大概中年模樣,在他後面,一身鮮橘色禮服配綬帶的小身影邁著小短腿拼命追趕。

男人與伍德對視一眼,默契地側身到柱子後。

中年人起先沒回,直到那小孩啪嘰一聲拐地上了,他才像是嘆息一聲,回去扶人。

“您要離開我了,是嗎,”小孩兒抓住他:“我聽到漢斯跟母親說了!”

“親王殿下,他們會請更好的人來教育您。”

“不,我才不要其他人!”

中年人溫和道:“您到了該接受正規教育的年齡,議會已經發話了。”

“那並不沖突呀!”小親王殿下道:“您陪在我身邊,不行嗎?”

“您明白我的身份,我只是您祖父的一名私生子——”

“可我父親在我出生前去世了,我甚至沒親眼見過他一眼!是您,一直在我身邊,教我語言,帶我習馬,在我心裏您就是——”

“噓!”中年人彎腰,左右看看,搖頭。

親王殿下眼中漸漸浮起淚花:“他們要把所有人都從我身邊趕走是不是?先是亨德裏克,接著塞繆爾,再是漢斯,然後又是您……如果是這樣,我寧願不長大。”

“可您不長大的話,怎麽對得起長公主與您祖母的殷殷期望?”

“她們碰到就吵架!我知道,母親根本不喜歡荷蘭;祖母太嚴厲,說關心我,卻都不在我身邊。”

“她們愛您,你一定要相信。”

“您呢,您也愛我嗎?”

“當然。”

“那我去找德維特!我去懇求他,讓您留下——”

“親王殿下找我?”

一大堆人從門口湧出,發現親王殿下不見,大家都慌了。

荷蘭聯省的大議長清臒而嚴肅,他身上的服飾低調華貴,同所有這個時期的荷蘭人一樣,一方面,他們賺了大筆的也許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想炫耀自身的財富;另一方面,又強調自己是敬畏上帝、視浮華富貴如煙雲的虔誠男女,所以他們雄厚的身家常顯現於細微末節,比如大議長胸前那枚鉆石搭扣——並不大,但男人目測,其切割工藝定屬歐洲頂級。

小親王瞥大議長一眼,剛要說話,然又有人出現了,比剛才陣勢更大。

最前頭的約莫六十左右,身量並不算高,相貌更一般,然一雙鷹隼般的眼只一掃,便與眾不同。

眾多議員在他身後彎腰弓背,連大議長也不得不走過去:“庫恩先生。”

“都不看戲?”皮特斯祖恩·庫恩語調緩慢,帶著一種特有的權威感:“戲都散了。或者說——這裏的戲更好看?”

大議長有絲尷尬:“碰巧討論親王以後的教育與監護問題——”

庫恩打斷他,看向中年人:“你是——祖伊萊斯坦。”

“是我,庫恩先生。”

大家以為先生突然看上了這個私生子,誰知庫恩鋒頭一轉,“親英分子,確實不該留在親王身邊。”

中年人神色一瞬黯淡。小親王發急,可憑小孩子的直覺,他知道,或許大議長偶爾還能通融,但眼前這個見過幾次面的老人,絕對說一不二。

大議長想起什麽,道:“英國的羅伊日前跟我們聯系,試圖合作。”

“但他提出的條件並不能使我滿意。”庫恩道:“妄圖分一杯羹,就憑他那也掛著東印度公司的玩意兒?”

“可是我們能全面控制整個印度嗎,”大議長蹙眉:“且不說印度之大,光散布其沿岸的島嶼,就有成千之數。”

“當地的班達人還妄圖違抗我的命令向爪哇人供應糧食呢,結果怎麽樣?”庫恩聲調沒有半絲起伏,仿佛後來上萬班達人被屠殺跟他半點關系沒有,“我們只要控制住戰略要點,就可以堵住群島的入口——武力不可或缺。說起來德維特,你知道的,對於之前英荷戰爭中的失利,我感到十分不滿意。”

當年雙方代表來到談判桌前時,兩邊的軍隊也暗搓搓同時開動。荷蘭自以為是突襲,又有戰艦六十艘,足有一拼之力,可誰知他們碰上了克倫威爾:對方不但早有防備,並且暗中擴建海軍,一改伊莉莎白女王時代戰時征召武裝商船和海盜船的習慣做法,而將武裝商船和海盜船作為預備役用;設計全新戰艦,加強海軍訓練和管理,毫不吝嗇的犒勞俘虜或擊沈敵艦有功的士兵,使得士兵戰鬥力和積極性大大增強。

大議長愧顏:“先前我們情報錯誤,以為他們的戰艦不過四十艘,後來才知,他們三年內猛增到了八十!況且他們門炮配置十分繁多,幾乎從未曾見,二層甲板有至少六十門炮,四層甲板的達一百門重炮,一齊開起來,一次射出的炮彈便達一噸——為此導致托姆普上將未能突破封鎖,英勇犧牲,至今我仍深表為憾。”

“那麽現在呢?”

“庫恩先生的意思——”

“德維特,你敏銳的觸感哪去了?羅伊的接觸,就是征兆。”

大議長一諤。

“我這一生,反抗過西班牙,拉攏過法國,不知經歷多少事,終於換來荷蘭獨立。”老人慢慢道:“如今,西班牙亂了,法國主幼,以為將是我們的好日子,誰知英國出了個克倫威爾……你啊,堪稱人中之傑,但只怕依然不是他對手。”

大議長心驚,莫非——第二次英荷戰爭?

“不過,只要我們將經濟牢牢掌控在手裏,諒他一時奈我們不了何。”庫恩又道:“你記住,要打仗,我們不怕,只是,我們不能在沒有戰爭的情況下從事貿易,也不能在沒有貿易的情況下從事戰爭。”

大議長低念一遍,點頭。

“明白就好。到底你是讓我省心的,”老人瞅一眼旁立的親王,“你該明白你的立場。”

小親王立時全身戒備。

庫恩走了,人群跟著嘩啦啦去了大半。小親王松懈下來,苦苦央求德維特讓祖伊萊斯坦留下,但終於還是被拒絕。

親王很少表達什麽,以他的個性,今日為祖伊萊斯坦如此,也是到了底線了。望著小孩兒明明傷心卻強忍堅強的臉,德維特道:“我會親自負責您的教育。”

聞者皆詫,第一反應是怎麽可能,大議長那麽忙!

小親王道:“我不需要。”

“您將學習世界的知識,學習治國之策。”

小孩兒望著他,抵觸之色隱隱,那麽小,卻因兩派之爭,已知世事崢嶸。

確實,誰也不會認為他將真心教導他。

然而大議長道:“不論我們立場如何,我們都是為國服務。”

“伍德,你發現沒有,這裏有個矛盾。”旁觀完一切,男人沒有立即走,反而倚著柱子,思索著,發問。

伍德順著:“什麽矛盾?”

“庫恩之所以這麽牛,是因為他深谙財富終究是一切軍政實力的基礎。小親王想上位,必須獲得各省支持;而一旦獲得支持上臺,世襲的‘執政’權力反過來必然影響各省自主的市政運作,可各省堅持自己的自由判斷和決策之權顯而易見——這將是聯合省無法可解的政治難題,你說威廉會不會走上他父親的老路?”

伍德:……

如此覆雜,請恕我淚流滿面,無能為力。

“原以為到荷蘭,會給我提供‘共和制’的另一面參考,可現在看來,反而疑惑更深。”

“國主,在您治下,英格蘭已經夠好。”

“不是靠我個人,而是希望尋求一種體制。個人只是暫時的,體制卻能長久,伍德。”

伍德不出聲了,男人思考的問題從來不是他能跟上的,他有自知之明,好好保護好眼前這個人就夠了。

“嘿嘿,範佩西,就是這小子搶了你的機會?”

一道聲音從劇院一角小出口傳了出來,兩人回頭,但見幾個人堵住了門,似乎將什麽人圍在中間。

“不錯,就是他,哪裏冒出來名不見經傳的小子,”一人答,“費了那麽大力氣爭取到的機會,被他給攪黃了!”

“嘖,這模樣兒,倒委實生得不錯,”聲音十分猥瑣:“瞧瞧,殘妝未褪的,真有幾分似女人吶!”

手下起哄:“比女人還浪蕩些!”

所有人不正經地笑起來,喚範佩西的道:“崔普,速戰速決。”

“不急,不急,小寶貝兒,誰人不知我崔普家幹什麽的,大議長尚看我父親三分顏面,對付這麽個小東西,逃不出我手心!”

聲音得意洋洋,人影綽綽間,兩人看清楚了,是個滿頭黃發的中等身材的男子,帶著一夥跟班,將波伊提烏截住。

“國主……”伍德低道。

他知道不宜妄動,不然很容易暴露自家身份。但目前形勢,波伊提烏勢單力孤,反抗與不反抗,都是問題。

男人沈吟,低頭吩咐他一句,伍德點頭,轉身而去。

男人遠觀事態發展。

演出結束不久,好評如潮,演員們謝過兩次幕,顯而易見波伊提烏無法換下劇中服裝,他只來得及匆匆用毛巾擦掉臉部的化妝,就被人趕到了這兒——絲綢的衣服很薄,面紗半垂,襯著他豐厚的黑發,金鏈閃動,雌雄莫辯。

崔普從頭到腳細細打量,想起開幕時驚艷之舞姿,忍不住,突然一把捏住了他雙手:“好靈巧的手——”邊說邊□□地捏捏對方手心:“就不知——”

他話未說完,波伊提烏已經用力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並快速往後退了一步,身後卻被人擋住了,將他一把推向了崔普。

崔普順勢將人抱了個滿懷,手不規矩地摸到他臀部,用力揉搓了一把。

“你!”波伊提烏跳起來,紫色瞳眸中冒出怒火。

“這雙眼睛真漂亮,啊!多麽迷人!”崔普無法控制了,舔著嘴唇:“真想看他脫光衣服是什麽樣,夥計們,上啊,正好,咱們幫人家換戲服!”

大家哄然而上。波伊提烏捏緊拳頭,欲揚起,但忍一忍,又放下去了。他側身避開崔普的魔爪,又靈活躲過其他兩人,但雙拳難敵眾手,劃拉!袍子背部被扯裂。

緊接著,袖子也被撕開了。

崔普雙目發光,神色興奮趨於癲狂,其醜陋之態,範佩西抱手站在一邊,冷笑。

“住手!”

猛地一聲蒼老的喝。

範佩西一聽,靠近門旁想藏身。

“我說住手你們聽不到嗎!簡直無法無天!”

馮德爾老人氣得胡子都吹起來了,朝身後一幫瞪大眼的學生們道:“呆站著幹嘛,給我老頭子上!”

學生們人數眾多,崔普一幫不敵,崔普狼狽地道:“不過一個戲子而已——”

“呸,住口!我好不容易請來的人,容你這樣戲弄?簡直丟我老頭子的臉!你哪家的,報上名來,今天親王生日,我老頭子倒要找大議長、找各位議員評評理,好大的雄心豹子膽,戲還沒散完,就已經欺負到頭上來了!”

崔普被罵得直縮脖子,“先、先生——”

“敢這樣掃大家的興!饒不了理去!”

老爺子當即叫兩個學生揪著人走,大家都是富貴子弟,崔普不敢反抗,塌著臉被帶走,馮德爾叫人趕緊用鬥篷將受害者圍住,一面朝在最後頭的伍德道:“我真是深感自責——”

“那麽接下來的表演只能請先生另請高明了,”男人緩步踱出,“這種事情,沒想到在堂堂所謂‘騎士廳’看到。”

“騎士廳”三字就像劈面打耳光,老人千年煉成的臉皮也難得紅了一下:“當然,當然,雖然波伊提烏之舞技實在讓人……”

“走吧。”男人沒有等他說完,朝被鬥篷圍住的人招手。

望著三人背影,一名學生氣憤道:“先生,他竟然——!”

“這個人,”老人止手,眸色轉深:“絕非常人。”

回到旅店,波伊提烏洗了澡,換了衣服,定定神,出門。來到男人房間,發現他並不在,往下一看,男人正遞給伍德什麽東西,似乎是信,伍德接了放進懷裏,躬一躬身,離開。

似乎感覺到視線,男人擡頭望來,波伊提烏嚇一跳,縮頭,猶豫了下,決定還是進房間裏面等。

一會兒,上樓的腳步傳來,慢慢走近,他認出他的腳步聲。

房門半敞,男人回來時在門口停住了。

波伊提烏一下子心提到了頂點,然後男人微笑著走進來。“很好,你在。”

能不在嗎?波伊提烏想,一面道:“今天十分感謝您,國主。”

“沒什麽。”男人隨意的走到書桌前,漫不經心的翻開一本書。

一時誰也沒有說話。波伊提烏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反正自己很亂,腦中哄哄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

男人把書翻得嘩嘩響,那是他剛買的新書,指節在書頁間拂動,波伊提烏無目的的把目光移到那上面,不由看出了神。

忽然,書頁啪地一聲合上,男人坐下來,抽出一頁信紙,波伊提烏反應過來他是要寫信,連忙查看墨水盒。

他向來周到,墨水盒什麽都是滿的。

男人沒用多少時間,唰唰寫完信,又寫一封,署名,折好,交給他:“一封給布萊克,一封給普萊德,明天一早寄出去。”

“好的。”他收下,鄭重放好。

解決完了公事,男人放松下來,瞧他一眼:“搬把椅子過來。”

“誒?”

男人指指身邊:“到桌子這邊來,這些年你英語已然讀寫流利,我的波斯語可仍不咋地,要不重新選一種作為交換,你有什麽有興趣的嗎,德語?西班牙語?”

波伊提烏笑:“不用交換,國主願意學波斯語,便是我的榮幸。”

“不不不,那可不成,教學相長嘛。”男人道:“選一個。”

波伊提烏便挑了德語,他是隨意,男人倒很認真的攤開紙開始給他寫起德語字母來。波伊提烏搬了椅子坐下,默默看著,突然惱恨椅子笨重,扶手高高,把人困住,徒然幾尺距離,卻無從接近。

一股惆悵淡淡生出來。他一寸一寸用視線描摹著男人側面輪廓,輕道:“自父親死後,我就只能靠我自己。”

男人住筆。

“所以,真的很謝謝您,”波伊提烏微笑:“從我心底,不是說說,真的。”

“真值得謝?”

“您願意出手。”

“但其實以你的身手,完全可以反抗的,對嗎?”男人凝視他。

波伊提烏默然。

“所以是為了我,為了我們不被暴露。”男人嘆氣,擡起手,順著他的頭發將手滑進去,捋捋,道:“應該是我謝謝你,小孩兒。但你有一點做得對,你記著,我若在,你就是受我保護的。”

氣氛正好,波伊提烏情不自禁傾身,用雙臂摟住他的脖子。

男人頓住,本來一僵,但隨後柔軟了神情,安慰地,拍拍他肩膀。

這是千百個擁抱中,波伊提烏第一次努力爭取來的擁抱。

從腳趾尖至頭發絲,一陣輕顫湧動。

感受如此不同。

也許對對方而言並沒什麽特殊涵義,在他而言,卻是極其珍貴意義重大之一步。

好好享受這刻吧,他對自己說,時間啊,請流逝得慢些。

不要讓我連稍許溫度都留不住。

☆、不期而遇(上)

“好了,我們進入楓丹白露了,”泥土路上馬蹄噠噠行來三人,最前頭的男人道:“不過離巴黎還有好幾十裏。”

楓丹白露?

波伊提烏心裏一跳,望一望,並沒有看到維孔特堡的影子。

圍繞著楓丹白露森林有好幾十個村莊,他想,自己太大驚小怪了,維孔特堡不過其中一角。

伍德打量環境,橡樹、櫪樹、白樺各種樹木密密層層,正午的陽光,歡脆的鳥鳴,搖曳的樹影……“主人,小心強盜。”

男人大笑:“伍德,你太破壞風景了!難道不覺得此處美景可賞嗎?”

伍德:“……”

“楓丹白露,法文意思是美麗的泉水,”男人道:“咱們去看看,這裏不但有泉,還有蝴蝶,當年路易七世修建楓丹白露宮,炫耀乃最好的行宮,如今幾百年過去,不知怎麽樣了。”

“因為長年征戰,國庫沒錢,所以這個宮殿很久沒有修繕而破舊了。”波伊提烏漫應,另外兩人驚詫看來,隨即意識到自己因為想接話而不知不覺把當年富凱掛在嘴邊的說出了口,頓覺失禮:“我——”

他並不想回憶舊日時光,但如果需要解釋的話……

男人並不需要:“對,我竟忘了,我們是在法國遇見的。”

輕輕揭了過去。

波伊提烏感激。三人走了一陣,一時無話,波伊提烏欲彌補,忽地想起一個話題:“主人,羅賓漢的故事裏說,他就是在這裏救了獅心王,對嗎?”

“哈哈,波伊提烏你看了很多書嘛,羅賓漢都知道?”

伍德道:“羅賓漢的故事是假的,獅心王英勇過人、慷慨豪俠,怎麽會讓他去救?”

男人看出來了:“嘖,伍德,你崇拜獅心王?”

伍德:……早知道不張嘴。

波伊提烏嘴巴成O型:“羅賓漢不是真的嗎,可是,很多書都講他的故事呀,因為參加十字軍東征,獅心王久不返國,留在國內的約翰親王趁機篡權,然後羅賓漢率領一幫好漢到處劫富濟貧,最終成功贖回理查王——他箭術高超,能夠用第二支箭射中頭一支已中靶心的箭,並且將前支的箭身一分為二!”

伍德到底沒忍住:“他就算劫富濟貧,也是在英國,怎麽到法蘭西來,還救獅心王?”

“可獅心王的確在回國途中被俘過對嗎?”

“那是一時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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